那张脸与贺元弈记忆中的老侯爷有八分的相似，但老侯爷的面孔更为硬朗刚毅，浑身正气凛然，而他轮廓稍显柔和，似乎有几分像母亲，看起来更为俊美。
他的眼神晦暗，贺元弈依稀记得，当年老侯爷注视人时眼神坚定，这一点父子二人相去甚远。
曹靖旋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至少外表已然是成熟男子。屏退旁人，许知府也在百米之外静候，除去曹靖旋的几个手下，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八皇子殿下。”
贺元弈泰然处之，说道：“我现在应该叫你一声，侯爷。”
曹靖旋发出一声轻笑，不知是轻蔑还是嘲讽。
身边有人端来了两把椅子，奉上两杯茶。曹靖旋邀请贺元弈坐下，贺元弈缓步上前，镇定坐在椅子上，曹靖旋手下人将茶送到他手中，触手还是滚烫的。
他并不喝茶，只将茶杯拿在手中，平静说道：“此地并非喝茶的地方，还是请侯爷回到城中，找个清静茶楼品茶。”
曹靖旋揭开茶杯盖，轻轻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尖尖细细的茶叶悬在水中，泡出的茶水是碧色的，清香顺着袅袅的水汽蒸腾起来，似要凝在鼻尖。
茶是上等的好茶，水是上等的好水，唯独喝茶的人，和好字半点挨不上边。
他啜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淳妃娘娘是圣上最为宠爱的妃子，怎么能葬在这种荒野之地呢？”
贺元弈握着茶杯的手一紧。
曹靖旋接着自顾自说道：“圣上这些年来都颇为自责，总对我说亏待了你们母子，让你们受尽委屈。此次圣上要接你们母子二人回京，定会全力补偿，还望殿下不要责怪圣上。”
“我有什么资格怪罪。”贺元弈手缓缓松开，与杯壁接触的皮肤被烫得发麻。
曹靖旋点点头：“的确如此。无论如何，君王为君，你与淳妃皆是臣。君王之命，区区臣子又如何能抵抗？”
是吗？好一个冷冰冰的君王臣子。贺元弈开始厌恶起身边这个人来，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着不知所谓的话。他声音冷了几分：“即是君臣，又谈何亏待委屈。皇帝应该不是派你来接我的吧？”
“自然不是。”曹靖旋坦然说道，“你回到宫中，以为就可以从此安定了吗？皇后还是郑氏，郑太师还是当朝掌权。郑皇后的儿子已是当今太子，颇受宠爱，你回到宫中，不过是个被所有人提防的外人罢了。”
“那你呢？”贺元弈眼神冰冷，语气变得凌厉起来，“你不觉得羞耻吗？放任毒害自己父亲的仇人活着，只为自己做打算，可还真是安得下心。”
曹靖旋眼睛微眯，他将视线转移到贺元弈的脸上，僵硬绷直的嘴角动了两下，随即缓缓翘起：“你还知道什么？我以为，落到羊圈里，你也不过是只羊。想不到，你还有没被羊同化。”
“你以为别人是羊，只不过是你没认清自己的真面目，你与其他人又有多少差别？待宰的还不见得是谁。”
手中的茶渐渐温度降下来，贺元弈端起来抿了一口，忽然有些愣神。
这茶的味道……这是幼澄姑姑最喜爱的碧峰毛尖。
“公主殿下的遗愿，是找到你，为你扫清障碍。”曹靖旋将茶杯交到身边下人手中，站起身背手而立，“你身边还有个铁令营的叛徒活着，把他交出来，我可以保你登上皇位。到时淳妃如何追封，都是你说的算，也算是为你的母亲尽孝心了。”
贺元弈眼神一厉，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黎祯：“生时没有得到的东西，死后也没有意义了，我不会为已死去的人抛弃生者。”
曹靖旋并未理会他说什么：“那个人是文垶玉吗？收回来的每一具尸首我都查看过，只剩下文垶玉还未落网。背叛主人，诛杀同伴，这样的野狗活着一天都让人寝食难安。”
他口中亲口说出文垶玉还活着，贺元弈不禁想到，黎祯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的。
“我身边没有你说的那个人，我想侯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贺元弈表情真挚，如实说道。
曹靖旋紧盯他片刻，随即移开视线，语气放松起来：“殿下不知道就算了。没关系，我会慢慢把他找出来，亲自杀掉。”
贺元弈掩在袖子下的手握紧了拳头，他微微垂下头，心中涌起滔天巨浪，久久无法平静。
手中的茶只剩余温，曹靖旋带领着他的人退离了此地，贺元弈怔怔看着母亲的墓碑。
那块简陋的石碑上只写了几个字：先妣袁氏之墓。
贺元弈行至石碑前，额头轻抵在冰凉的石碑上，声音微不可闻：“母亲，该是我的东西我要，黎祯我也要。您会保佑孩儿的，是吗？”
他将手中的茶倒在了母亲墓前，下定了决心。
许知府原样又把贺元弈送了回去，荀慧娘在家中忧心等待了一上午，见到他平安回来几乎热泪盈眶。
黎祯到晚上也回来了，他不动声色地和荀慧娘他们一同吃了饭。吃完饭后暗中向贺元弈使了个眼色，率先回了卧室。
贺元弈等着荀慧娘吃完，说了一声：“干娘，我先回房去了。”
荀慧娘看着他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房间内，黎祯正对着灯火快速翻动着一本书，看样子根本就没看里面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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