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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家们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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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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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呢?”老头故意大声吆喝起来,“你们这些反革命,让我等不要紧,外面可都是英勇的革命小将,你们怎么能让他们等?”

屋门开了,地板上摆着两具被床单裹起来的躯体,其中一具腐烂得太厉害,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贺玉楼抱起一具躯体,放到三轮车上。

老头压低声音在贺玉楼耳边说:“小崽子,你知道外面那些人来干什么的吗?”

贺玉楼又回去抱了另一具躯体出来,然后把屋门关上:“知道,大清洗,赶我们去乡下。”

“不是!”老头在贺玉楼背上拍了一巴掌,低吼,“他们刚说了,是来找你们兄弟的,我看,是有人揭发了你们两兄弟,好像就是领头的一个姑娘,现在他们要抓你们去开批斗会。”

揭发了你们两兄弟……

贺玉楼看着老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老头压低声音怒骂道:“你看我干什么?我说你真的是一点道理都不懂,现在这个关头了,你还要跟我争谁他娘的最有骨气?你爹妈就躺你跟前,你要他们看着你们家绝后?”

贺玉楼看着三轮车上躺着的两具躯体,膝盖一曲,重重跪了下来。

老头气结,扬起手就要给贺玉楼一巴掌:“你这是要告爹娘然后去死?”

贺玉楼俯**,给老头磕了个头。

那一下磕得重,发出“咚”的一声,老头要打人的手猛然顿在空中,骇道:“你拜我干什么?”

贺玉楼直直跪着,道:“祖上有座老屋,房三十六间。前有一口塘,后有一座山。求您代我,将我父母葬在那座山上。”

老头问:“那你到哪去?”

贺玉楼又磕了一个头:“求您代我,将我父母葬在那座山上。”

老头气得跺脚:“蠢,蠢!我见过的人里,就数你最蠢!”

贺玉楼磕了第三个头:“多谢。”

磕罢,他站起来,对老头道:“帮我看一下外面。”

贺玉楼打开屋门,温月安还在客厅里,他没法跪,只能斜倚在地上,一直同贺玉楼一起守在顾嘉珮和贺慎平身旁。

贺玉楼一句话也不说,把温月安抱起来,往温月安卧室里跑。

温月安没有听到贺玉楼在屋外说的话,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贺玉楼把温月安放地板上,挨着床。

“月安……你听着。”贺玉楼一只手不便,只能用手肘撑在温月安身体两侧,贴得极近地俯视着他,“现在有人来了,他们是来赶人的。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惹了祸,总躲在你床下……”

温月安轻轻点一下头。

“你待在这里,等他们走了再出来。”贺玉楼主动把自己的一只手腕放到温月安的指尖上,好让他安心,“别怕。我妈……那么细心的人都找不到,他们更找不到。”

温月安忍不住道:“那你……”

贺玉楼看着温月安的眼睛,声音低沉而缓慢,他的喉结与胸腔的振动似乎与两人的心拍数一样,一下一下,合在了一块:“我去的地方,没有琴。以后我不弹琴了,也不想再见你。但是你,还要弹下去。”

贺玉楼轻轻拭去温月安脸上的泪,一字一句道:“温月安,从今以后,你这双手,要扛着贺家的琴,一直弹下去。无论这人世间成了何种模样,哪怕再无日月,白骨累累,你都不能逃,不准死,你要一直活着,把琴传下去,像我父母教你那样,像我教你那样,教你的学生……这是你欠我们贺家的,你要用一辈子来还。”

温月安抓住贺玉楼的手:“……贺玉楼……这辈子,你都不见我?”

“啪啪——”

卧室外响起捶门声。

老头在门外压低声音喊:“小崽子,快点,他们等不及了。”

贺玉楼翻过身,把温月安推进床底下,然后便马上跟着老头出去了。

“你要他一直活着,去扛那琴,那你自己呢?就这么撒手不管了,什么也不扛?”老头推着三轮车往外走了两步,突然问道。

贺玉楼低头看着三轮车上两张床单裹着的躯体,说:“贺家除了琴,还有一个字——直。”

老头把三轮车推到门口,众人立即退开三尺,老头嚼着草,骑上车走了。

领头的红袖章绕着贺玉楼走了两圈:“干那脏事的人原来长这样啊,真是人不可貌相。还有一个人呢?”

贺玉楼说:“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不知道?就是跟你干脏事的,你那兄弟。”

贺玉楼看了一眼常良言,说:“我家只剩我一个了。”

领头的质问:“另一个呢?”

贺玉楼仍然看着常良言:“你也看到了,刚才车上有两个人,我妈,我弟,都死了。”

“我……”常良言被贺玉楼的目光笼罩着,突然改口道,“许是我……许是我记错了。”

领头的红袖章厉喝:“记错了?!这种事也是能记错的?!我看你是想包庇反革命!”他对兄弟俩已经死了一个的事本就非常不满,常良言竟然还敢改口,于是便命令道:“把这两个反革命都给我押到牛棚去!”

……

温月安仍旧躺在床底下。

他终于知道了贺玉楼躺在这里的感觉。

他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床板,也终于知道了贺玉楼为什么会喜欢躺在他床下。他靠手臂移动自己的身躯,极为仔细地看床板上大片大片密密麻麻的墨迹。他从前根本不知道,贺家竟然有这样一片天地,竟然就在他每天睡觉的地方。而不躺在床的正下方,根本看不到这些——

贺玉楼亲手抄的曲谱、棋谱、诗篇、碑文。

贺玉楼自己作的曲、画的画、写的文章。

温月安一行一行地往下看,看到一块区域时,怔住了。

那一小片地方写着:把月安弄哭的次数。

下面跟了好几个正字。

而最后一个正字的后方原本像是留空了一大块,贺玉楼留这块空白,大约存了坏心,若能相伴到老,他还打算把温月安弄哭不少次。

可此时那块空白上却有两个红褐色的大字:

月安

那是用血写的,血迹还很新,大约是前一晚才写的。

温月安想,定是他做错了事,前一晚又对躺在床下的贺玉楼讲了那样狠心的话,才有了这两个血红的字。贺家墨也泼了,笔也折了,若不是恨极,贺玉楼如何会这样也要写下月安二字?

盯着那两个血字许久,温月安用指尖沾上自己脸上的泪,在最后一个未写完的正字上加了一横。

他泪眼模糊地继续向下看,便看到了《秋风颂》的曲谱。琴谱依旧是双钢琴的,与贺玉楼去年中秋给他的并无区别,只在题目“秋风颂”三字下方多了两行字:

献给月安

愿吾月安 岁月平安

温月安颤抖着手,不断抚摸那两行字。

所有人都走了,方圆好几里都没有人烟,没有人听到,在这座残破的小楼里,一张旧床板下,响起了啜泣声,还伴随着断断续续的轻声哼唱。

是《秋风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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