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虽渐渐稀薄了,却仍不肯停下,还碎碎地飘着一点,落在屋檐上,很快就被殿中的热气蒸成了水,挂在琉璃瓦的尖上,摇摇晃晃。
庭中正有左右军相扑,气氛热闹许多,呼喝声不断,只是这样的相扑里也是表演成分居多,年年如此,实也无甚新意,只是好在宴会已近到尾声了。
谢怀咎似是处于些微出神状态,他隔着垂旒的五色珠串望着远处檐上的一滴雪水,那水珠弧面里裹着一团变了形状的陆离光点,要落不落的。
谢怀咎忽然忆及曾经在十王院中习课的时候,某位讲经的院士在院里拾到一只受伤的鸟,就养了一段时日,笼子挂在檐下,似乎仅是种普通鸟雀,并不常聒噪鸣叫,日日立在笼里横杆上,从高往下看着这一群人,或许只是在发呆。
后来过了几月,院士就将它放了。
像这只鸟一样——他觉得他的“邻居”有时候像这只鸟,尤其是谢奕瑕荡着两条腿坐在东宫那株柿子树的枝干上,一动不动一坐就是一整日的时候,他觉得东宫就是高挂在屋檐下的笼子,柿子树就是笼子里的横杆,而谢奕瑕,就像那只鸟。
还有就是在谢奕瑕游神的时候,比起温吞又随波逐流的样子,谢怀咎发现他其实经常会游神,不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但那种眼神就像一边放凉的白水,半生不熟的,味道寡得有点涩舌,和那只鸟一样,事不关己又毫无意味地看,看什么都也无甚分别,对于鸟来说,的确是没什么分别。
说实在,比起其他人高高在上的恶意和怜悯,谢怀咎觉得谢奕瑕的不咸不淡要让人能接受的多,不过他也同人没有什么交情,更从不打算要有什么交情。
许多人总觉得他们到底有少年时一起念书的交际情分,却不然,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际大约只是上下学会走一条道回去,那是东半宫到十王院最近的唯一一条路,僻静冗长又逼仄,宫道间露出被两边狭窄红墙夹着的一线天光,连风都只能在墙里打转。
而且他们之间并不互相等,也不存在什么约好,只是正好顺道,路上从不说些什么寒暄闲聊的话,点头示意已是极限了,但也正是因这没情分的情分,才可以彼此懒得应付、不必装假。
在一刻多两刻不到的路程里,能有一点难得清净安宁的时候。
场中一局相扑分出了胜负,顿时呼喝声又更大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檐下的那滴水珠被震落了下来。
谢怀咎收回了目光。
“家君”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词。
国君为帝,家君为父,君之一字,本是尊称敬语,可不知事什么时候,也开始用在亲近私人之处,虽然依旧端方守礼,却教人在斯文下听出另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晦亲昵。
刚刚在岔道口时候的时候,他是想说什么呢?谢怀咎忽然想到。
那时他有一瞬间想说什么,可却又觉得没什么想说的,现在再仔细想想的确也没什么可说。
所以他最终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平常地、平和地点了点头。
的确也没什么可说。
“陛下?陛下?”
谢怀咎一下回过神,便看见皇后郑氏正微微侧过脸同他说话。
原是相扑已结束了,中庭里由一队健力太监搭起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巨大庭燎,用作稍后傩舞所需的篝火,名贵的香料粉末与檀木沉香被倾倒抛洒进火堆,散发出奇异而馥郁迷人的温暖芳香,充盈缭绕在大殿中。
山楼上乐人重奏,在恭庄雍雅的乐声中反复低和吟唱。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莫名地,谢怀咎又想起某年暮春的黄昏,散学时谢奕瑕不在路口。
是很不常见的,往常一般是他被人绊住,至于谢奕瑕,那些人还是稍顾忌太子的。
不过他记起之前看到谢怀容和几个健力太监嘀嘀咕咕的事,也大约明白了,他可能是也犹疑过一二息,但最后还是自径走了。
之后谢奕瑕便一连好几天不曾出现,再听说消息就是已经搬去章鸣宫了。
谢怀咎蓦地发觉那天上学应该就是他们两个最后一次一并走那条路,只是以前从没意识到罢了。
如果那日他去寻了临淮,会有什么不同吗?这个想法在他心头极快地掠过,但随即他就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
倒没有后悔,也不是惋惜或者厌恶,只是有种说不分明的心绪。
兴是因为年节里,人总是难免怅然的。
谢怀咎转眼打量了一下边上,皇后已经又重新正襟危坐在一旁了。
郑皇后着袆衣,蚕眉点唇,以数颗真珠贴在面上,脸上用粉敷得极白,只是她原本生得庄重,容貌稍显平淡,这真珠和花十二树金冠的宝光一晃,就更被压了眉眼。
不过郑氏性情端淑守礼,也就不必苛求容貌了。
谢怀咎收回眼神,端起案上的浆水,可拿到一半,他便有些反悔,酢浆里放了石蜜后的酸甜味道他委实不喜,但御宴饮酒有礼法定数,不能随意,且他又已经端了杯子不好放下,只得皱着眉勉强沾了沾唇。
他招来了一个叫做杨宏的太监,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太监喏后躬身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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