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丽丽住院的地方在医大住院处最偏远的一个病区,与年晓米那个邻近花园的监护室刚好是住院区的两个端点。几个便衣守在病房门口,老孟和一个女警官看见沈嘉文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背对众人对他比了个食指向上的手势,耳语道:“能判多少年,看你自己的意思。”
沈嘉文知道,那是老孟在提醒他,黄丽丽的母亲找人了。旁的事大概会落个不予追究,但是盗窃和诈骗这两项罪名她跑不掉。只是,刑罚有轻重,一切看被害人的意思。
黄丽丽到底是真想死还是做样子沈嘉文不知道,他只知道,抢救及时,没有大问题。
女人半靠在床上,脸色有些憔悴,见他进来,惨笑了一下:“你很高兴吧。”
沈嘉文没说话,目光冷淡地看着她。
“我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没有了。我爸妈……年纪也大了。那件事……是我不对……可那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黄丽丽自顾自地说了一阵,泪水掉下来:“嘉文……”
沈嘉文看着她,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似乎是满心悔恨的。但他对她的那点应有的怜惜早在看见年晓米病危通知单的时候就消失殆尽了。
那时他无法不恨她,即使知道这恨意没有道理。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最恨的,是无力的自己。
现在他看她在自己眼前哭成这个样子,就像看见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陌生人在马路上痛哭。他是天生心肠冷的人,看这样的人,同看一块石头,一堵墙,殊无分别。然而石头和墙壁有什么好看的呢,那真是让人除了不耐烦,什么也没有。
所以他就只是看着,还下意识地看了眼手表。
既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
女人哭着哭着就哭不下去了,泪眼朦胧地看他:“嘉文……”
她想求他,可是到了这个地步,她竟然还是低不下这个头来,非要先等他开口。
沈嘉文看着她。
想她家世好,长得好,人也算精明能干,这样的人,本该人生里顺风顺水,到底为什么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他们也曾经是人人羡慕的夫妻啊。
他觉得自己应该觉得伤感和遗憾。可事实上并没有。
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好好休息吧。”说完转身离开。
“嘉文……”
沈嘉文脚步顿了一下。然而后面又是一片悄无声息。他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去。
出了门,黄丽丽的父母等在外面,黄母上前一步挡住他:“如今的情形,你也都看到了。情况想必你都知道。丽丽她要不要受苦,得看你的意思。”
诈骗和盗窃,数额又是如此巨大,尽管黄母有能力上下活动,但是不可能毫发无损地把女儿捞出来。唯一的方法,就是尽量争取受害人谅解,求得缓刑。
但是缓刑也是有条件的。沈嘉文在心里冷笑一声:“就算我谅解了,谅解的前提好像是退赔和积极赔偿吧?”
黄母似乎不习惯对人低三下四,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十分僵硬:“可以,但是数额方面……我希望能再协商一下,你们好歹也曾经是夫妻……她再有错,也请你能看在宝宝的份上……”
“宝宝?”沈嘉文很轻地笑了一下:“我进去差不多二十分钟,她一个字也没有问过宝宝。当初离婚,孩子判给我,她付过一分钱的抚养费么?这些都不提,我爱人还在医院里躺着,有什么事,你们找我律师协商吧。”
黄母脸上的表情碎裂了:“你……要不是你!我女儿怎么会走上这条路!”
“您这话说得真有意思,我有哪一点亏欠过她?”
“你……你根本就是个骗婚的玻璃!”
无法言喻的荒唐感让沈嘉文特别想笑:“玻璃?”但他懒得解释。他绕开黄母,一阵风袭来,沈嘉文下意识伸手,正堪堪抓住黄母的巴掌。
他甩开黄母的手,大步流星地离开。
清晨,年晓米在一个混沌的梦里醒来。梦里他是个大人,眼前有堆成小山的文件和让人眼花的表格,喝起来苦苦的褐色的水,和好多神情疲惫的人。
他好像认识他们,又好像并不认识。
梦里他又累又困,难受极了。
好在那只是个梦。
他坐在炕上,扎兰冬日熹微的晨光从木头窗子里投进来。老旧的座钟当当当响着。他呆了半晌,匆匆爬起来套衣服。
姨妈一面数落他赖床,一面又把热腾腾的牛肉卷饼塞进他的挎包。铁皮饭盒被蓝格子的大手帕整整齐齐地包着,上面打着个结实的活结。
他提着饭盒和军用水壶跑出去,着急到学校去吃怀里那个香喷喷的,有点烫人的卷饼。
然后他在离学校还有一趟街的地方被小混混截住了。
小混混看上去不像小混混。年晓米印象里,小混混们都五大三粗,流里流气,穿着邋遢,学大人一样叼着白纸卷的旱烟。
这个少年不是。他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薄棉袄,军绿色的袄子已经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整洁得像他妈妈卫生所里那些用了许多年,已经被磨掉了瓷的医用平盘。
少年本来在墙根底下懒散地靠着,见他过来,轻轻掀了下眼皮,目光也跟着微微一转,落在来人的身上。
年晓米呼吸一窒。
他从没想过,世上会有男孩子生得这样好看。
那薄而长的眼睛让他想起了姨妈家那只年轻漂亮的虎斑猫。男孩子的瞳仁也像猫似的,金棕色,在已经热烈起来的晨曦里微微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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